这间房是老公寓，夜半时厨房偶尔会现吱吱吱的声响，是老鼠的声音，所以家里有摆着黏鼠板的习惯。我妈生前是个胆小如鼠的女，最怕的东西又是老鼠，只要听见厨房传来她的尖叫声，家里三个男人就明白八成又是老鼠现形了；当黏鼠板沾到属于它的猎时，通常都是我们三个大老爷们负责去收拾，有几次捕到的大老鼠，死相难看，大约是牠们的被胶黏到后还在垂死挣扎，最后搞得开绽肚破，得厨房臭气熏天……以前我在理牠们的尸时，有时是一边嫌恶又一边止不住地想，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挣扎，饿死总比被扒来得吧。那时老妈就会躲在客厅远远地问：「好了没呀？收得净，新的黏鼠板记得摆上去！在柜里，角落放柚啊……」……

老爸中风的程度不算非常严重，休养了一年之后，基本的自理能力已逐渐恢复。我初期学徒的工时很长，一天二十四小时，我接近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家，一回家就是睡觉。我弟几乎一肩承担起照顾老爸的责任。在外人里，多数人都把我看成一个很有责任的大哥，实则不然，反过来讲，我有时觉得是我比较亏欠程耀青。

我没妈了。真没妈了……

「老大，别扔袜...」

今天这个家变成这样，我怨恨的对象一直在转变。我妈过世之前，我怨过她；也恨那群飚车仔。我恨那个叫刘芝梅的妇人。我恨过我爸。也恨过自己。到最后这恨意又变了，成了一盘散沙，也没能随风消散，它是一团无限延伸的困惑，让人难以打从心底明朗起来，甩都不甩掉它。

每当踏那朱红斑驳的铁门，家里那明显压抑的气氛，总是让我不过气。我老觉得我妈还在。她的哭声，在每个角落都有回音。我不曾再在程耀青的脸上见过一个笑脸了。那年他刚升中，原本是个非常开朗的臭小。

电视屏幕里的光闪烁着，是当时台视播的八档，讲的是旧时代里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位中国女人的情故事，我妈一到准就守在电视机前，连续剧开许景淳的歌声在客厅里响起，那一小时里没人会跟她抢电视，反正也抢不赢。她时常在饭桌上对着我们父三人唠叨剧情，抱怨我们没人陪她看电视，她说要等的结局，最后也没能等到。......

「老大，过来陪妈看电视。」....

彷佛又听见她唠叨的声音。

那个警察，我是否真的会提刀去杀人？……

但他没有。他什么都没有说，却不见得比一肩扛起家计的我轻松好过。

所以今世里，不停地寻寻觅觅；于是萍相遇，于是离散又重聚。我心盼望，让情一段随时光远，再回到开始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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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忘记，就算在冷暗的谷底，只要你将该我的还给我。我也以最炽的还给你，此情不渝....

变让这个家集变得骨而沉默。以前都觉得一家之主是我爸，他不能倒下，没想到少了妈，那一年，我们也离行尸走差得不远。

过了很久，我問：「妈有代什么吗？」传说过世的

我是那典型的逃避型格，有些问题宁愿让它就摆着腐烂，也不愿主动去面对。好比当年老妈的事；好比日益盘旋在家里的灰气氛。我习惯逃避。把家里的责任扛在肩上看似辛苦，其实不过是在问题与问题之间了选择，我率先抛弃了最不想面对的那个选项，其他全数丢给程耀青去承受。我从未问过他的意愿，家里的气氛很糟，我想他也不是真的愿意被锁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房里，但又能怎么样呢？对────不能怎么样。有些事总得有人去，不是我就是他，我信，要是我弟曾经决抗议，也许今天我们的角会是对调的也说不定。

那几秒钟，我发现自己没有勇气直视那张照片，并不是害怕，不，或许也有一害怕…...窗外偶尔传来路上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，家里很安静，心脏被扔到酸里浸了一回，反复捞起又扔去，灼人的悲哀来自四面八方，突然就从我的耳鼻里倒去，我压住自己的，上半几乎压到大上，起初还在忍，咬牙关地忍，很快再也忍不住......我坐在沙发上，那是老妈过世后，我第一次在空无一人的家里痛哭涕。

这一刻我无比肯切地意识到：自己没妈了。

.....在白事结束很久后，程耀青在某一天晚上突然走到我房间对我说：「……我梦到妈了。」

我妈的丧事办得极简单，没通知太多人，除了我们兄弟俩，就剩几个零零散散探望的两家至亲。我跟我弟在守灵和到医院之间，我弟似乎察觉到我不是那么愿意到医院里，也没有问过我，就自顾地待在医院里常驻，只空回来家里上香、洗个澡，每次待得不久。

老妈过世后，我对于回家产生了某难以言喻的排斥及抵。

「老大，弟弟考上了成功啦！」

后来那把果刀，警察局没有还给我，我爸得知这件事后，表现得异常镇定，我以为他至少会大发雷霆揍我一顿，但他却什么也没对我说。送走家访的社工后，他沉默良久，几度言又止，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。除了定期的社访之外，社工们还替我家申请了社会补助，我爸自从中风之后情绪变得更差了，本来就不是脾气多好的人，至此成了一颗不□□。我们家连我就两个兄弟，休学后我负责扛起大半家计，我弟程耀青是块上的读书料，在家里未事前，爸妈对他的期望一直不小。我跟爸商量了一下，结果是让程耀青继续上学，努力拚个国立大学，寒暑假若他持要去打工，我跟我爸不会去他。

我排斥回家，连带疏远仅存的两个至亲，我摸不清这心态为何，也怀疑过这是不是迟来的叛逆期。说是厌恶并不尽然，类似一夕间，原本的血缘至亲都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，见到他们总是无话可说，也失去了以往自然相的能力。我妈办七的时候，老爸还在明医院住院观察，她的遗照被我暂时摆在客厅旁边的桌上，距离电视机和那台银收音机不远，往后那张照片就一直待在那里了，再没人去动过。它长年被摆在那个位置，那台老收音机故障扔掉后，它也还在那里。

那时很晚了，房间没开灯，我躺在床上，看着黑幽幽的天板，无半睡意。

偶尔看电视时，我会心神不宁，余光里有错觉，旁边那张照片里的老妈，睛正在看着我。旁人听起来像是骨悚然的鬼故事，但于我、甚至我弟来说，它始终是一块难解的心结。

空气就如同我妈那张照片的颜一样，黑白而匠气。